夜气澄澈如洗,幽淡的月光流溢而下,竟似浮动的牛乳,筛过院中梨花密密的枝杈,碎银般撒在青砖地上。风轻得几近无物,拂过面颊时,只微微牵起鬓边几丝碎发,却已足以摇落树梢上那些未坐稳的素白花瓣。梨花飘坠,悄然无声,宛如睡梦中断续的呓语,在夜色里荡出几痕微澜,又终于沉落于石阶、砖缝,洇染出星星点点的湿痕。
我凭栏而立,轩窗半开。院落深深,满院梨花在月下展开一片迷蒙的雪海,枝影映在青砖上,若水墨晕染,参差摇曳,仿佛于地底又生出一重幻境。偶然间,几片花瓣乘着那若有若无的夜气,竟悄悄滑入窗内,栖止在几案上,幽淡的香气便也无声地弥漫开来——这香气,似曾相识,轻触着记忆深处某扇虚掩的门扉。
踱出院门,便见一方池塘静卧。风更淡了,仿佛只是水面一次微不可察的轻叹,便已惊扰了那些浮游的柳絮。絮影团团,时聚时散,如迷途之蝶,如无根之云,贴着水面低回。池水沉静如墨,偶有柳絮沾水,便漾开细小涟漪,一圈圈无声地扩大,又终归寂灭。水底亦映着天空的月影,却恍惚浮动,散而复聚,聚而复散,宛然一个易碎的梦。
那月影在水底轻颤,我忽然忆起昔年此时,也是这般院落,也是这般月色,满树梨花下曾立着的人影,衣襟上也染着梨花的清芬。那时风轻絮柔,月色也如这般温存地倾泻于肩头——然而,这院落依旧,月华依旧,风絮依旧,却只剩下月光无声地爬满了我的肩头,风絮温柔地拂过我的襟袖。那曾经并肩赏花的人呢?唯有旧时月色,冷冷铺满了我此刻独凭的栏杆。
默然立着,池塘里水月摇漾,柳絮浮沉。这梨院风絮,月色池影,竟何尝不是一帧巨大的镜花水月之图?人生中许多温存光影,许多珍重之人,亦如这水月柳絮,看似盈盈在握,实则触手成空。终于悟得,此身不过是暂寄于天地逆旅中的微尘过客,那些执着紧握的,不过是流光里偶然栖止于掌心的飞絮——它们终究要乘风而去,唯有这溶溶月色,依旧年年照彻空寂的院落。
梦里不知身是客,一晌贪欢。醒后所余,不过指间流沙,眼底云烟。